1、说起冬天，忽然想到豆腐。

2、是一“小洋锅”(铝锅)白煮豆腐，热腾腾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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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、水滚着，像 好些鱼眼睛，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，嫩而滑，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。

4、锅在“洋炉子” (煤油不打气炉)上，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，越显出豆腐的白。

5、这是晚上，屋子老了，虽 点着“洋灯”，也还是阴暗。

6、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。

7、“洋炉子”太高了，父 亲得常常站起来，微微地仰着脸，觑着眼睛，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，夹起豆腐，一一地 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。

8、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，但炉子实在太高了，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。

9、这 并不是吃饭，只是玩儿。

10、父亲说晚上冷，吃了大家暖和些。

11、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;一上 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，等着那热气，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。

12、 又是冬天，记得是阴历十一月十六晚上，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划子。

13、S君刚到杭州 教书，事先来信说:“我们要游西湖，不管它是冬天。

14、”那晚月色真好，现在想起来还像照 在身上。

15、本来前一晚是“月当头”;也许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别吧。

16、那时九点多了，湖上 似乎只有我们一只划子。

17、有点风，月光照着软软的水波;当间那一溜儿反光，像新砑的银 子。

18、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。

19、山下偶尔有一两星灯火。

20、S君口占两句诗道:“数星灯火 认渔村，淡墨轻描远黛痕。

21、”我们都不大说话，只有均匀的桨声。

22、我渐渐地快睡着了。

23、P君 “喂”了一下，才抬起眼皮，看见他在微笑。

24、船夫问要不要上净寺去;是阿弥陀佛生日，那 边蛮热闹的。

25、到了寺里，殿上灯烛辉煌，满是佛婆念佛的声音，好像醒了一场梦。

26、这已是十 多年前的事了，S君还常常通着信，P君听说转变了好几次，前年是在一个特税局里收特税 了，以后便没有消息。

27、 在台州过了一个冬天，一家四口子。

28、台州是个山城，可以说在一个大谷里。

29、只有一条二 里长的大街。

30、别的路上白天简直不大见人;晚上一片漆黑。

31、偶尔人家窗户里透出一点灯光， 还有走路的拿着的火把;但那是少极了。

32、我们住在山脚下。

33、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风声，跟天 上一只两只的鸟影。

34、夏末到那里，春初便走，却好像老在过着冬天似的;可是即便真冬天也 并不冷。

35、我们住在楼上，书房临着大路;路上有人说话，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。

36、但因为走路 的人太少了，间或有点说话的声音，听起来还只当远风送来的，想不到就在窗外。

37、我们是外 路人，除上学校去之外，常只在家里坐着。

38、妻也惯了那寂寞，只和我们爷儿们守着。

39、外边虽 老是冬天，家里却老是春天。

40、有一回我上街去，回来的时候，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，并排 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;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。

41、似乎台州空空的，只有我们四人; 天地空空的，也只有我们四人。

42、那时是民国十年，妻刚从家里出来，满自在。

43、现在她死了快 四年了，我却还老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。

44、 无论怎么冷，大风大雪，想到这些，我心上总是温暖的。

45、 (原载1933年12月1日《中学生》第40号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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